窦娥这仇报得也实在有点“扩大化”了。她不去跟桃杌较真,不去让张驴儿死于非命,却让楚州老百姓三年遭灾,这又何苦来呢?须知,哪怕再大旱三年,桃杌之流肯定饿不着,饿死的仍是老百姓。
笔记小说中不少冤魂报仇的故事。随便翻翻《太平广记》便得两则。其一说四川巫山县令裴垣因为县里百姓太穷,不忍心勒索,于是没有给宁江节度使王宗黯送生日礼。王宗黯因此借个由头竟把裴垣扔到长江中,“三日尸不流,宗黯遣人命挽而下,经宿逆水复上,卓立波面,正视衙门”,硬是把王宗黯吓死。另一位是押衙乐某。他奉命配合制使裴某带来朝廷招抚的使命,带着副将二人到西原山贼中招降。贼帅黄少卿很喜欢乐某的佩刀,求乐某送给他,并送给乐某小婢二人酬其值。回营后,那位同乐生关系不好的副将诬陷他因出卖军事机密才得到小婢二人。裴某大怒,不听乐某的申辩,下令判处死刑。乐某的领导知道他被冤枉;但自己是地方官,哪敢违抗形同钦差的裴某,只好执行。行刑前,乐某声言死后必将报仇,要那位诬陷他的副将和冤杀他的裴某的命,到时果然一一命殒。“至今桂州城南门,乐生死所,方圆丈余,竟无草生。后有从事于桂者,视之信然。自古冤死者亦多,乐生一何神异也。”
讲到“神异”,其实远远比不上那位也是冤死的窦娥。关汉聊的《窦娥冤》是元杂剧中最著名的悲剧。贫苦人家的年轻寡妇窦娥不肯嫁给流氓张驴儿,张驴儿本想用毒药毒死窦娥的婆婆然后逼她就范,谁知服毒身亡的却是他父亲。张驴儿于是诬告窦娥是凶手。太守桃杌是位逼供信能手,窦娥只好招认“是我药死公公来”。在行刑前,窦娥对监斩官说,为了证明她的委实冤枉,“刀过处头落,一腔热血休半点沾在地上,都飞在白练上者”;“身死之后,天降三尺瑞雪,遮掩了窦娥尸首”(时为三伏天);“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”。结果一一应验。
评论家说,“窦娥临死前发出的三桩誓愿,不是什么封建迷信,而是作者采用一种积极浪漫主义的描写手法,它使剧作的思想艺术都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。”
此说不无道理。元朝是一个无法无天的黑暗时代。统治者推行种族歧视,把人民分为蒙古人、色目人、汉人、南人四等。无文化无知识更无法纪观念的贪官污吏给汉人带来深重的灾难。“官法如炉”,“衙门自古向南开,就中无个不冤哉”。《窦娥冤》里头那位楚州太守就是一个代表。他名叫桃杌。桃杌是古代传说中的四凶之一,“不可教训,不知语言。”告之则顽,舍之则嚣;傲很明德,以乱天常”(《左传》)。这位太守自报,“我做官胜别人,告状来的要金银”,“但来告状的,就是我的衣食父母”。他的审案信条是“人是贱虫,不打不招”,打得窦娥“肉都飞,血淋漓”,还进一步要重刑拷打窦娥的婆婆。“官吏们无心正法,使百姓有口难言”。窦娥只好招了。桃杌肯定吃了原告(不知是否也吃被告),成了张驴儿的打手帮凶。在这种黑暗的政权下,除非从天上掉下来位“青天”,冤假错案永无平反昭雪之日。那时既没有青天,更谈不上哪怕从“梁山泊”里跑下来一批好汉劫法场,于是,人民群众(包括剧作家)只好把伸冤的希望寄托在虚无飘渺的“因果报应”上。这当中确有浪漫主义;但是,是积极还是消极浪漫主义,有待进一步论证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有一则故事说,某公杀一干仆,这位冤魂附体在某婢女身上,向某公申辩自己死不甘心,“主人高爵厚禄,不过于奴之受恩乎?卖官鬻爵,积金至钜万,不过于奴之受赂乎?某事某事,颠倒是非,出入生死,不过于奴之窃弄权柄乎?主人可负国,奈何责奴负主人?”后来某公终于不得好死。这个故事,就是浪漫似乎更积极些。
一般的因果报应,例如上述《太平广记》的两冤魂,纪晓岚笔下的这位干仆,他们的报仇雪恨主要对象都是使他们冤死的坏人得不到好下场,了不得也是行刑处方圆丈余寸草不生,而窦娥为了证明自己冤枉却让整个楚州大旱三年。窦娥这仇报得也实在有点“扩大化”了。她不去跟桃杌较真,不去让张驴儿死于非命,却让楚州老百姓三年遭灾,这又何苦来呢?须知,哪怕再大旱三年,桃杌之流肯定饿不着,饿死的仍是老百姓。
当然,某些冤假错案所造成的损失,包括给人民群众带来的苦难,甚至远远超过大旱三年。这已是另一个话题了。